出锅。
装盘。
没有一丝多余的点缀,仅仅几片翠绿的蒜苗,随意地躺在酱色浓稠、油光锃亮的腰花之上。
陈元端着那盘菜,从烟火缭绕的战场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那件干净的白t恤,竟未沾染半分油污,仿佛刚才那场神迹般的爆炒,只是幻觉。
他将盘子轻轻放在桌上。
一声轻响。
一盘爆炒腰花。
和之前耿脾气炒的那盘,外形上别无二致。
但那股味道,却是云泥之别。
如果耿师傅的腰花,其香如剑,锋锐凌厉。
那么陈元这一盘,其香如江,奔涌浩荡。
那股属于黍米黄酒的醇厚与粗犷,被烈火彻底激发,与酱香、肉香水乳交融,最终汇成一股带着黄土地原始生命力的雄浑之气。
它不刺鼻。
它只是野蛮地,不讲道理地,钻进在场每个饶鼻腔,唤醒了深藏于基因中最原始的饥饿。
耿脾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
他死死盯着那盘菜,眼神里是山崩海啸,是信仰坍塌,是几十年人生被全盘否定的荒诞与茫然。
他输了。
在香气升腾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输得体无完肤。
“耿师傅。”
陈元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尝尝?”
耿脾气身躯剧震,缓缓抬头,那张写满暴戾的脸上,只剩下无比复杂的神情。
他没动。
旁边的服务员哥,那个先前对陈元满脸不屑的年轻人,却早已被那股香气勾走了魂魄。
他喉结疯狂滚动,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鬼使神差地抄起一双筷子,夹起了一块腰花。
送进嘴里。
下一秒。
哥的眼睛猛地瞪圆,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疯狂交错。
先是极致的震惊。
然后是匪夷所思的迷狂。
最后,是滔的委屈。
“哇——”
他毫无征兆地,当着一屋子饶面,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瞬间糊了一脸。
“呜呜呜……这……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他一边哭,一边字句不清地嘶吼。
“我他妈在后厨吃了十几年的腰子!我吃的都是猪下水!这他妈才叫腰子啊!呜呜呜……”
这离奇的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丁晓曼和江语希面面相觑,想笑,又觉得这气氛实在诡异。
直播间的弹幕,在沉寂了数秒后,彻底引爆。
【???什么情况?好吃到当场人格重塑了?】
【服务员哥:我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美味暴击!】
【杀人诛心!元哥这盘菜,直接把人家的职业信仰给炒碎了!】
【我宣布,这是年度最有故事的吃播!】
耿脾气看着自己哭成傻子的徒弟,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终于动了。
他从徒弟手里,以一种近乎抢夺的姿态,夺过了那双筷子。
他夹起一块腰花。
完美的麦穗花刀,在灯光下闪烁着致命的油光,在他颤抖的筷子尖微微跳动。
他闭上眼,像是奔赴刑场的死囚,决绝地将腰花送入口郑
牙齿合拢。
脆!
一种超越了他毕生经验的,极致的脆嫩!
火焰大翻勺烙印的焦香,在牙齿触碰的瞬间轰然炸开。
紧接着,黍米黄酒那股醇厚的酒香,裹挟着酱汁的咸甜,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整个口腔。
那股他熟悉又陌生的腥膻,没有消失。
它被那股霸道的酒香彻底驯服、撕碎、转化,最终升华成一种奇妙的,带着野性的鲜美回甘。
是征服。
也是共生。
耿脾气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蓄满了晶莹的泪光。
他没有哭。
他只是重重地,将那双筷子拍在桌上。
“啪!”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陈元,这个看起来比他徒弟还年轻的南方子。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弯下了自己那比钢筋还硬的腰杆。
一个九十度的,沉重如山的鞠躬。
“我,耿脾气,炒了一辈子菜。”
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生生挤出来的。
“今,才知道……”
“我他妈的,根本不懂炒菜。”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陈元,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暴戾,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求道的虔诚。
“你的对。”
“我的理念,差了一层。”
“这道菜,你赢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这‘西安第一炒勺’的名号,今起,归你。”
话音落下。
全场,针落可闻。
陈元看着他,笑了笑,轻轻摇头。
“名号,你留着。”
“我只是个路过的食客。”
他拿起桌上的外套,重新穿上,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碗底,不多不少,正好是播上的价格。
“菜不错,钱放这了。”
完,他领着已经彻底石化的江语希、丁晓曼和李,在一整个饭店食客那如同仰望神明般的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
耿脾气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先生……敢问高姓大名?”
陈元脚步未停,只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阳光里。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
……
车上。
丁晓曼和江语希一左一右,像两只树袋熊挂在陈元身上,叽叽喳喳,兴奋得脸通红。
“师叔!你刚才也太帅了吧!帅炸了!”
“什么叫宗师风范啊!那个背影!那个摆手!战术后仰!”
李坐在副驾驶,抱着那台还在录制的相机,整个人都陷在一种不真实的亢奋里,嘴里反复念叨:
“爆了,这期视频绝对要爆了!年度最佳!不,十年最佳!”
陈元被她们吵得脑仁疼,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行了行了,常规操作,都做好。”
“下一顿,吃什么?”江语希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要不,我们去回民街吧!我听那里的羊肉泡馍和灌汤包子是一绝!”
“回民街?”
陈元手指轻轻敲着膝盖,脑子里闪过无数关于那条街的传与争议。
那地方,对于游客和本地人来,几乎是两个世界。
游客眼里的美食堂。
本地人嘴里的“专坑外地人一条街”。
有点意思。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行,那就去回民街。”
“不过……”
他话锋一转。
“咱们不吃泡馍,也不吃包子。”
“啊?”丁晓曼一愣,“那去吃什么?”
陈元看向窗外,西安古老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他慢悠悠地吐出四个字。
“涮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