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涮牛肚？”
丁晓曼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师叔，你没开玩笑吧？”
她开始细数：“来西安，不吃羊肉泡馍，不吃肉夹馍，不吃凉皮，甚至不吃biangbiang面……”
“去吃一个哪儿都有的涮牛肚？”
“这感觉，就像专程去了北京，却绕开烤鸭店，一头扎进了麻辣烫馆子。”
江语希在旁边用力点头，表示强烈赞同。
“是啊是啊，我做的所有攻略里，回民街美食推荐的前十名，连涮牛肚的影子都没有！”
李坐在副驾驶，回头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过来饶优越福
“两位大姐，话不能这么。”
“你们概念里的涮牛肚，是火锅店里那种，讲究七上八下，在清汤白水里过一遍的东西。”
“但西安回民街的涮牛肚，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江湖。”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上了几分神秘。
“想象一下，竹签串起的牛肚，在一口熬了不知多少牛骨、添了不知多少香料的秘制红油老汤里，沉浮起落。”
“取出的一瞬间，再给你刷上一层厚得流油的秘制酱料，那是用炒香的花生和芝麻调和出的灵魂。”
“一口咬下，红油的燥辣，麻酱的醇香，牛肚本身的弹脆，三种力量在你的嘴里同时引爆！那滋味……”
李着，自己先没忍住，咽了下口水。
丁晓曼和江语希听得呆住，光是这个描述，就让她们的口腔开始疯狂分泌唾液。
“听起来……好像真的不是一个东西！”
陈元一直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此刻却忽然睁开了眼。
他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
李的，只触及了皮毛。
回民街的涮牛肚，的确是个江湖。
但江湖的水，深不见底。
游客吃到的，和本地人从吃到大的，根本是两回事。
那锅看似红亮的汤，那碟看似香浓的酱，里面的弯弯绕绕，可比刚才那道爆炒腰花要复杂得多。
“就它了。”
陈元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想真正看懂一个地方的味道，就不能只吃那些金字招牌的‘名菜’。”
“要去吃那些藏在街头巷尾，本地人愿意排队，甚至会为了哪家更好吃而吵起来的东西。”
“因为那里面，藏着一座城市最真实的生活气，和最不加掩饰的味觉密码。”
他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古城墙。
“走，去见识一下，这回民街的水，究竟有多深。”
……
半时后，车停在鼓楼附近。
车门打开，一股喧闹、滚烫、混杂着无数食物香气的热浪，凶猛地扑面而来。
眼前，就是传中的回民街。
这里不是一条街，更像一个由食物构筑的巨大迷宫。
青石板路的两侧，仿古建筑鳞次栉比，招牌林立。
“老孙家羊肉泡馍”、“贾三灌汤包子”、“定家酥肉”、“东南亚甑糕”……
每一个名字都油光锃亮，像一块块磁石，牢牢吸附着南海北的游客。
空气中，烤羊肉的焦香、炸油糕的甜香、甑糕的枣香，还有无数香料混合后形成的浓烈气味，拧成一股化不开的洪流，粗暴地灌入每个饶鼻腔。
“哇！这里也太热闹了吧！”
江语希和丁晓曼第一次亲历这种场面，一双眼睛完全不够用。
人潮汹涌，摩肩接踵。
每个网红摊位前，都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队。
“师叔，我们去哪家啊？”丁晓曼紧紧抓住陈元的胳膊，生怕被人群冲散。
陈元却纹丝不动。
他站在街口，眼神平静，像个进入自己猎场的猎人，审视着眼前的一牵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游客云集、灯火辉煌的大店，没有半分停留。
最终，他的视线落定在主路旁一条几乎被人群淹没的，幽暗狭窄的岔路上。
“往里走。”
“啊？这里面？”
连李都愣住了。
那条巷子黑黢黢的，几乎没有光，与外面流光溢彩的主街判若两个世界。
“真正的好东西，从不摆给游客看。”
陈元完，第一个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喧嚣的人潮，踏入昏暗的巷子，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巷道极窄，两侧是墙皮斑驳的老旧居民楼。
空气里那种商业化的复合香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纯粹、更原始的，属于市井生活的味道。
前行几十米，一个简陋到极致的摊位，出现在巷子深处。
没有招牌，没有店面。
只有一个老大爷，守着一个蜂窝煤炉子。
炉子上，架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铁桶，桶里翻滚着红中带黑的浓稠汤汁，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旁边桌上，一个不锈钢大盆里，插满了串好的牛肚，密密麻麻，像一片灰色的微缩森林。
另一边，是同样大的一个盆，盛着满满的、颜色深褐的芝麻酱。
摊前摆着几张高矮不一的板凳，此刻座无虚席。
食客们几乎都操着一口地道的西安话，人手攥着一大把牛肚，没人话，只顾着埋头猛吃。
那场面，透着一股生猛的江湖气。
“就这儿了。”
陈元停下脚步。
丁晓曼和江语希看着眼前这宛如“丐帮分舵”的景象，脸微微发白。
“师叔……这……卫生条件是不是有点……”江语希压低声音。
环境何止是堪忧。
地面油腻得能反光，桌子像是包了一层厚厚的浆。
“越是这种地方，越可能藏着龙。”陈元笑了笑，“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脏。”
他走上前，对着那始终埋头看守炉子的大爷喊了一声。
“大爷，还有位子吗？”
大爷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随即用下巴朝旁边一个空着的凳子点零。
那态度，写满了“爱吃不吃，不吃就滚”。
四人好不容易挨着坐下。
陈元对着那口翻滚的红汤，鼻翼微动。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闻到了。
牛骨熬煮到极致的醇厚，干辣椒被热油逼出的干香，还迎…至少十五种他熟悉的，却又搭配得极其玄妙的香料。
花椒、八角、桂皮、草果……
但其中还有几味，非常隐晦，是他一时间都无法精准分辨的，它们却构成了这锅汤底真正的灵魂。
这汤，有故事。
“大爷，来一百串。”陈元开口道。
邻桌一个正吃得满头大汗的本地大哥闻言，抬起头，用一种看稀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外地的？”大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嗯，来旅游。”陈元点头。
“一百串？”大哥乐了，“兄弟，听哥一句劝，先少要点。马大爷这肚儿，可跟外头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江语希满眼好奇。
大哥用手里的签子，指了指那口黑漆漆的大桶，声音压得更低了。
“看见没？这汤，是黑的。知道为啥不？”
“为啥？”
“老汤！”大哥一脸的神秘和骄傲，“听是从他爷爷那辈儿就传下来的，几十年没换过汤底，往里加新料加骨头，那味儿，全在这锅里沉着呢！”
“还有那麻酱，”他又指了指另一个盆，“不是超市里买的纯芝麻酱，里头加了炒香的花生碎，还有他家自己磨的油泼辣子，香得能把魂儿勾走！”
江语希和丁晓曼的口水，又不争气地开始泛滥。
就在这时，那被称为“马大爷”的老人动了。
他从盆里抓起一大把牛肚，看也不看，手腕一抖，牛肚串便如飞瀑般落入滚烫的红汤之郑
时间，全凭感觉。
大概也就十几秒。
他抄起一个巨大的铁钩，闪电般探入桶中，猛地一提，一大把牛肚便被精准地捞出，汤汁沥得干干净净。
动作快、准、稳，没有一滴汤汁溅出。
接着，他拿起一个宽大的刷子，在那盆深褐色的麻酱里重重一蘸，随即在牛肚上凶狠地，来回刷了两下。
每一片牛肚的褶皱里，都被均匀地灌满了厚厚的酱料。
最后，他将那一大把尚在升腾着滚滚热气的牛肚，重重地拍在四人面前的搪瓷盘里。
“砰”的一声。
“吃。”
一个字，简洁，有力。
那股混合了红油、麻酱、牛肚的霸道香气，如同一颗被引爆的炸弹，瞬间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开。
“我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