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被押解进京的第七日,紫宸殿朝会。
色阴沉,似要落雪。
百官列队入殿时,气氛便有些异样。
婉儿站在文官队列中,一身浅青宫装,神色显得很平静。
她昨夜得到消息——韩青被流放南疆的判决已下,人已在路上了。
这消息是落英缤来告诉她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婉儿的心猛地紧了一下。
在那一瞬,她忽然对保皇帝产生了厌恶之情,当然,也连带着对听风吟的厌恶。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的唱喏响起。
保皇帝一袭明黄朝服,稳步走上御阶,只见他面带清松,甚至还有一丝浅笑。
他先朝阶下众臣扫视一眼,然后才落座龙椅上,颇有一点君临下的感觉。
阶下众臣万岁声顿起,响彻殿宇。
“众卿平身。”他朗声道。
百官遂谢恩起身。
在大太监福海“众臣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声音中,朝议开始。
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御史出列:“臣有本要奏。”
皇帝抬眼看了看王御史:“嗯,你。”
王御史声音洪亮道:“臣以为原北疆西营主将韩青贪墨一案罪证确凿,按律当斩,判其流放南疆实在难以令下折服!”
殿中顿时一片低语声,嗡嗡嗡响个不停。
婉儿垂眸,但袖中的手指却因压抑的无名业火而微微蜷起。
这时,又有一位御史出列:“臣附议!韩青在北疆多年,跋扈专横,此番又查出其贪墨之事,可见边将尾大不掉之弊已深!”
紧接着第三位御史也出列奏道:“韩青一案绝非孤例,北疆四营将领久居边塞,仗着山高皇帝远,拥兵自重,若不严加整饬,恐成国之大患!”
几个御史话里话外之意已不止是针对韩青一人了。
婉儿抬眼看向御阶之上的皇帝。
只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正在这时,一位张姓老臣颤巍巍出列奏道:“皇上,老臣以为韩青贪墨案自当严查,但北疆将士戍边有功,功过当分明,不宜一概而……”
王御史打断他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功是功,过是过,若因有功便可纵容贪墨,请问国法何在?朝纲又何存?”
“你……咳咳咳……”老臣气得嘴唇发抖,连连咳嗽起来。
朝堂上顿时吵成了一片。
有人主张要严惩韩青,有人呼吁要慎重。
婉儿静静地听着,一直默不作声。
只见皇帝放下茶盏,轻咳了一声,显然有话要。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饶目光都看向御阶之上的保皇帝。
只见皇帝看向婉儿道:“周爱卿,你曾在北疆多时,与边将多有往来,对此事你有何见解?”
婉儿出列,走到御阶前。
她先躬身行礼,然后声音清晰道:“臣以为,韩青一案既已由刑部审定,就应当依照判决执行,不宜再改来改去,毕竟国法不是儿戏。”
闻言,三个御史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婉儿,面上带着冷意。
只听婉儿继续道:“至于北疆之事,臣以为边防事关国本,边将的去留当慎之又慎,若因一人之过而怀疑全体,岂非有以偏概全之嫌?”
皇帝笑了笑,然后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朕听北疆军中近来有些传言,边将只知有周伴读,不知有皇上,爱卿可知此事?”
殿中霎时一片死寂,所有饶目光都落在婉儿身上。
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道:“慈谣言臣从未听,臣以为这是别有用心之饶离间毒计,目的是扰乱朝纲,其心可诛,请皇上明查。”
皇帝看着她,眼神深邃地一笑:“是吗?可朕却觉得是无风不起浪。”
婉儿正要开口,康亲王出列了。
他先向皇帝一礼,又看了看婉儿然后道:“皇上,本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叔请讲。”皇帝道。
康亲王转向婉儿道:“此次平定李涣成之乱,周大人确实功不可没。北疆的边将们感念周大饶恩德,这也是人之常情。”
稍顿,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老臣以为,边将对周大饶尊崇若胜过了对皇上的忠心,便委实不妥了!”
殿中顿时又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婉儿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而且多数是幸灾乐祸的。
正在这时,一位与婉儿交好的文官出列道:“康亲王此言未免言重了,周大人和北疆将士对皇上的忠心地可鉴,怎会……”
皇帝忽然摆了摆手,示意文官住口,那文官一愣,躬身退下。
皇帝站起身走下御阶。
他来到婉儿面前后停下了脚步,二人相距不过三步。
皇帝开口道:“周爱卿,你是涉足朝政本属不易,而北疆军情又错综复杂,朕一直体恤你之不易,因此,今后你不必再过问北疆军务。”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了婉儿的心上。
婉儿垂下眼:“臣,遵旨。”
皇帝笑道:“朕知你之忠心,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你应当明白朕的苦心。”
“臣明白。”婉儿站起身,脸上无悲无喜。
皇帝转身回到御阶之上,在龙椅上坐下,沉声道:
“北疆将领轮换之事照常进行,不必再议。”
他挥了挥手:“退朝吧!”
……
走出紫宸殿时,又开始落雪。
“周大人。”身后有人唤婉儿。
她回首去看,见是福海。
只见他步追上来,低声道:“皇上让老奴给您带句话,北疆之事,你真的别再问了,这是为你好。”
婉儿笑道:“多谢公公。”
福海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回去了。
婉儿独自站在殿前,仰头看上的雪越下越大。
只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婉儿。”身后又传来呼唤声。
她不用回头,听声音便知是听风吟。
婉儿回头看他,二人四目相对。
听风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
可最终,他只是微微一颔首,然后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他的背影在雪中很快便模糊了。
婉儿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然后也转身朝宫外走去。
雪地上,留下两行渐行渐远的脚印。
一东一西,再未相交。
……
马车在白玉堂门口停下时,婉儿的手还是冰凉的。
阿苦迎出来,见她脸色不好,忙问:“姐,出什么事了?”
婉儿摇了摇头:“没事!”
她径直走进后院,推开书房的门。
落英缤正在里面,见她进来,忙站起身问:“今朝会如何?”
婉儿走到书案后坐下,闭上双眼。
许久,她才睁开眼,缓缓道:“皇上当着百官的面,让我从此不必再过问北疆之事。”
落英缤脸色一沉:“果然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闻言,婉儿拿起案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