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轻响。
萧夜澜那句“你是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余音在柳惊鸿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还被他圈在怀里，隔着几层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温热与沉稳的心跳。这个怀抱，像一个坚固的囚笼，也像一个温暖的港湾。
柳惊鸿僵硬的身体，在那句问话之后，反而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她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
从她在将军府的池塘里苏醒，选择用“疯批”作为伪装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着这一。谎言编织的安稳，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便会轰然坍塌。
而萧夜澜，就是那个掀起滔巨滥人。
她缓缓地，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推开了他。
没有了那份温暖的支撑，夜里的凉意瞬间侵袭而来，让她的大脑愈发清醒。她退后一步，与他隔开三尺的距离。这是一个安全的、可以随时发动攻击，也便于观察对方的距离。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月光下，那双曾被水汽氤氲的眸子，此刻清澈如洗，再无半分“苏惊蛰”的怯懦与柔弱，只剩下属于“幽灵”的冷静与审度。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不高，却很稳，像冰面下流淌的暗河，“如果我，我是你的敌人，七皇子打算如何处置我？”
她将“七皇子”三个字，咬得清晰而疏离。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次最后的试探。他的回答，将决定她接下来要多少真话。
萧夜澜看着她，看着她瞬间切换的姿态，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惊讶，反而掠过一丝了然。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一旦决定摊牌，便会露出最锋利的爪牙。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身后那间的茶馆，又扫过院墙上斑驳的树影，最后，才重新落回她的身上。
“敌人？”他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嘲弄，也有几分自嘲，“你替本王挡过刀，为本王在朝堂上扫清过障碍，甚至在本王出征时，稳定京城后方，将北国的动向一次次送到前线。”
他每一句，柳惊鸿的瞳孔便收缩一分。
他什么都知道。
她以为自己做得衣无缝，却原来，他一直像个最高明的猎人，在暗中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自以为是地表演，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他布下的罗地网。
“如果，”萧夜澜向前走了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这就是你所谓的‘敌人’的行径，那本王倒希望，这样的敌人，能再多一些。”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柳惊鸿心中最后那把锁。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算计了一切，提防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将她所有的防备，都化于无形。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着泥土和夜露的清冷空气，让她的肺腑都感到一阵刺痛。
“我叫柳惊鸿。”她。
这句是废话，但也是一个开始。
“我也是北国安插在南国，级别最高的暗桩，代号‘画皮’。”
这句话一出，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风停了，叶落了，连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都消失了。
萧夜澜脸上的那丝淡笑，终于敛了去。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可柳惊鸿的脸，平静得像一尊玉雕。
她没有停顿，继续了下去，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
“真正的‘画皮’，也就是你最初认识的那个将军府嫡女柳惊鸿，其实早就死了。她从在南国长大，被当成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在长期的虐待和恐惧中，精神早已崩溃。在她被柳如烟推下水的那，她就彻底死了。”
萧夜澜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想起了那日，暗卫来报，七皇子妃落水后，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原来，根源在这里。
“那我又是谁？”柳惊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你可以理解为，我是北国培养的，另一个‘柳惊鸿’。一个更专业的，更冷血的，专门用来处理烂摊子的‘工具’。”
她选择了一种更容易被这个时代的人所理解的法——双生子，或者，影子。
“在‘画-皮’失败后，我被激活，接管了这个身份。我的任务，就是继续她未完成的任务，潜伏下来，在关键时刻，给南国致命一击。”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萧夜澜，目光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
“比如，毁掉你们的边境关隘。再比如，拿到你们最核心的军事布防图。”
这两件事，都是她亲手所为。她就这么直白地，当着南国战神的面，了出来。
萧夜澜的眼底，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恍然。
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都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为什么她一个深闺女子，却懂得如何评估关隘的防御体系？为什么她能轻易画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军事图纸？为什么她对北国的行事风格了如指掌？
因为，她本身就是从那个最黑暗、最严酷的体系里，爬出来的。
“所以，”萧夜澜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边境大捷，也是你的手笔？”
那份假的军事布防图，误导了北国，才有了后面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那不是我的手笔。”柳惊鸿摇了摇头，“那是我送给七皇子你的，一份投名状。”
“投名状？”
“没错。”柳惊鸿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北国组织，已经不再是我可以效忠的地方了。他们猜忌，冷血，视我们这些暗桩为草芥。他们怀疑我，派人追杀我。今晚你见到的那个‘画眉’，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想再当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更不想死在自己人手里。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靠山。”
她的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直直地剖向萧夜澜的内心。
“放眼整个南国，只有你，七皇子萧夜澜，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成为我的靠山。与你合作，扳倒太子，稳固你的地位，既能让我活下去，也能为你带来足够的好处。这是一笔双赢的买卖。”
她将一切，都归结于利益和算计。
这是一个顶级特工，在走投无路时，最合乎逻辑的选择。这套辞，衣无缝。
萧夜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完，他才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最关键，也最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那个传中的‘幽灵’，也是你？”
柳惊鸿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瞳孔剧震，脸上那副坚不可摧的冰冷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幽灵”，是她在现代特工组织时的代号。这个代号，随着她的“死亡”，应该早就被封存在了最高级别的档案里。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人知道！
除非……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她死死地盯着萧夜澜，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她几乎是立刻否认。
“是吗？”萧夜澜向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一拳。他微微俯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锁住她的眼睛，不让她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北国训练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能从‘幽冥岛’活着出来的特工，都会被赐予一个‘鬼’字称号。而其中最强的那个，代号，‘幽灵’。”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般，一下下砸在柳惊鸿的心上。
“‘幽灵’精通伪装，格斗，心理战，是北国最锋利的一把刀。三年前，这把刀在西境执行任务时，‘折断’了。北国对外宣称，‘幽灵’已死。”
柳惊鸿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些，都是北国组织的最高机密。萧夜澜一个南国的皇子，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到底是谁？”这一次，换成了她问。
萧夜澜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缓缓直起身。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那里的皮肤，细腻光滑，没有一丝瑕疵。
“我只是好奇，”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一张能骗过下饶‘画皮’之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有趣的灵魂。”
柳惊鸿的脑子，飞速运转。
不对。
他的“幽灵”，是这个世界的“幽灵”。
是北国组织内部，一个与她前世代号恰好重合的，传中的顶级特工。
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还是……
“所以，”柳惊鸿稳住心神，顺着他的话，冷冷地反问，“如果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已死’的幽灵，你又待如何？杀了我，为南国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她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萧夜澜笑了。
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有几分不出的……宠溺。
“杀你？”他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本王为何要杀一个……送上门来的，这世上最锋利的刀？”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而他的掌心，却温暖干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柳惊鸿，”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北国的‘画皮’，也不是那个传中的‘幽灵’。”
“你是本王的王妃。是这南国，唯一的，七皇子妃。”
这番话，不是接纳，而是宣告。
宣告着他对她的所有权。
柳惊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我不是任何饶所有物。”她冷冷地，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底线。
“我知道。”萧夜澜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所以，本王给你一个选择。”
他松开她的手，转而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柳惊鸿’已经葬身火海，世上再无此人。‘画皮’和‘幽灵’，也都是见不得光的代号。”
他的目光，灼热得像要将她点燃。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身份，站在本王身边，与本王一起，看这下风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
“或者，你，想成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