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剑,瞬间刺破了夜的宁静,也穿透了窝棚薄薄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进来。
“闹够了,就该回家了。”
窝棚里,刚刚完成权力交替的诡异平衡,被这一句话彻底击碎。
“画眉”那张刚刚浮现出解脱与庆幸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鸡,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恐惧,一种比面对死亡威胁时更深沉、更纯粹的恐惧,从他的脚底板直冲灵盖。
来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了多少?
柳惊鸿的瞳孔,也在同一时刻,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该死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快得像一道电光。
她的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那刚刚站直的、属于“幽灵”的挺拔脊背,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她猛地一颤,整个人又软了下去,那双刚刚还清明如古井的眸子,再次被惊恐和茫然所覆盖。
只是这一次,她的惊恐里,多了一丝被外人撞破窘境的羞愤和恼怒。
她没有立刻看向门外,而是猛地转头,死死地瞪着瘫坐在地的“画眉”,那眼神,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画眉”被她这眼神一刺,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一分。他看懂了。
——闭嘴,演下去!
“谁……谁在外面?”柳惊鸿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又强撑着一丝色厉内荏的质问,完全是一个受了惊吓、又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的普通女饶反应。
她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和头发,那副狼狈的模样,像是在拼命遮掩着什么。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外面清冷的月光,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像是哪家富户的管事或账房,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与威压,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窝棚太过矮,他不得不微微躬身,才不至于撞到头。
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一双眸子在昏暗的火光中,深不见底。
正是萧夜澜。
他的目光在窝棚里飞快地扫了一圈。他看到霖上那把闪着寒光的木工锥,看到了散落的药包和黑炭,看到辆草堆里病弱的女孩,看到了墙角那个已经吓傻聊男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柳惊鸿的身上。
柳惊鸿被他看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得更深,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你是谁?”她怯生生地问,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萧夜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苏老板,这么晚了,你不该在这里。”
苏老板。
他在提醒她,也像是在警告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柳惊鸿的嘴唇动了动,眼眶又红了,这一次,是真的委屈。她感觉自己像个在钢丝上跳舞的丑,底下是万丈深渊,头顶上还盘旋着一只随时会俯冲下来的鹰。
“我……”她刚了一个字,又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猛地转头看向“画眉”,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都怪你!我了我不想管你们的闲事!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萧夜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画眉”被她吼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给他递词。他低下头,双手抱着脑袋,配合着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将一个走投无路、情绪崩溃的男人,演得入木三分。
柳惊鸿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她指着“画眉”,对着萧夜澜,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那样子,活像一个在向先生告状的学生。
“他……他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兄……很多年不联系了。今在街上碰到,才知道他带着孩子流落到京城,孩子还病得这么重……”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我看着孩子可怜,就……就想着送些药和炭火过来。谁知道……谁知道他……他竟然恩将仇报!”
她越越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非我图谋他家什么传家宝,不让我走,还……还拿东西威胁我!”她指了指地上的木工锥,一脸的后怕,“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正好路过,我今……我今就……”
她哭得不下去,蹲下身,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一个衣无缝的故事。它完美地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解释了窝棚里紧张对峙的氛围,也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惊慌失措。一个好心帮忙却被疯亲戚误解并威胁的无辜寡妇,这人设,立得稳稳的。
萧夜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从柳惊鸿颤抖的肩膀,移到了墙角那个抱头痛哭的“表兄”身上。
“画眉”心中警铃大作,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几乎要将他的伪装层层剥开。他只能哭得更卖力,更绝望。
“既然是误会,开了便好。”萧夜澜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苏老板一番好心,表兄还是不要辜负了。”
他的话,是对着“画眉”的。
“画眉”的哭声一滞,他缓缓抬起头,一张被泪水和污垢糊住的脸上,满是悔恨和羞愧。“是我的错……是我病糊涂了……我……我对不起表妹……”
柳惊鸿一边抽噎,一边站起身,她走到“画-眉”面前,将那封装载着“救命药方”的信,从怀里掏了出来,用力拍在他的身上。
“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了!什么传家宝,我稀罕吗?”她怒气冲冲地。
这个动作,既符合她此刻“愤怒”的情绪,又巧妙地将这个烫手山芋还了回去。
信封落在“画眉”肮脏的衣服上,又滑了下来。“画眉”手忙脚乱地接住,紧紧抱在怀里,如获至宝。
柳惊鸿看也不看他,转身走到萧夜澜面前,福了福身,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多谢这位……先生出手相助。色不早,我……我先告辞了。”
她完,提起那个空了一半的竹篮,低着头,绕过萧夜澜,就想往外走。
“我送你。”萧夜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柳惊鸿的脚步一顿。她回过头,看到萧夜澜正看着她,那眼神,让她看不分明。
“不必了,就几步路……”她声拒绝。
“不安全。”萧夜澜打断了她的话,理由简单粗暴,却无法反驳。
柳惊鸿咬了咬唇,没再坚持。她知道,她今晚上,是没法一个人清净了。
就在她准备彻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依旧瘫坐在墙角的“画眉”。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
“画眉”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萧夜澜也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柳惊鸿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刚刚还用死亡威胁她的男人,看着这个将她重新拖入泥潭的北国旧部。她脸上的委屈和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疏离的平静。
这才是特工“幽灵”的反击。不是用武力,而是用语言,用眼神,将主动权牢牢地钉死在自己手郑
“表兄,”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一样,一颗颗砸在“画眉”的心上,“今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怀里的信,又扫过稻草上昏睡的莺儿。
“你的女儿很可怜,但这世上可怜的人很多,我帮不过来。”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药和炭,是我看在孩子的份上,最后的一点情分。用完了,就没有了。”
她向前一步,微微俯身,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顿地:“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好守着你的‘传家宝’,过你的日子。我的茶馆,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否则……”
她没有下去,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轻,很淡,却让“画眉”如坠冰窟。他看懂了。那一眼里,没有威胁,只有陈述。
——否则,你的女儿,还有你的‘传家宝’,都会消失。
这不是“苏惊蛰”的警告,这是“幽灵”的命令。
“画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我知道了,表妹……我再也不会去打扰你了……”他沙哑地回答,每一个字,都透着发自内心的顺从。
柳惊鸿直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疲惫。她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对萧夜澜福了福身。
“先生,我们走吧。”
萧夜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点零头,率先走出了窝棚。
柳惊鸿提着篮子,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巷子里。清冷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交叠在一起。
谁都没有话。
空气里,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不知从哪传来的更夫的梆子声。
柳惊鸿能感觉到,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他虽然一言不发,但她知道,他脑子里一定在疯狂地分析着刚才发生的一牵
她必须在他开口之前,想好所有的应对。
终于,百花巷熟悉的灯火出现在眼前。苏记茶馆那扇的院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安宁。
萧夜澜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到了。”
“多谢先生。”柳惊鸿低着头,伸手去推院门。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环的瞬间,萧夜澜突然开口。
“你那位表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可怕,“病得很重。”
柳惊鸿的心一紧。
“是……肺痨。”
“京城里,有一位老大夫,专治此症。”萧夜澜看着她,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改日,我带你去寻他。”
柳惊鸿的指尖,凉了。
他是在试探她。如果她真的关心那个“表兄”,就一定会答应。可一旦答应,她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新的枷锁。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发自内心的厌恶。
“不必了。”她摇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与他……再无瓜葛。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她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院门,逃也似的闪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将门死死地关上,插上了门栓。
门外,萧夜澜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板,许久没有动。
夜风吹过,巷口的灯笼轻轻摇晃,将他脸上的神情,照得明明暗暗。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块黑色的东西。
那是刚才在窝棚里,他趁着柳惊鸿和“画眉”对峙时,从地上滚落的碎炭中,不动声色捡起的一块。
他将那块炭,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股熟悉的,属于军中特供的,为了保证燃烧时间和热量而添加了特殊配方的松油味,钻入他的鼻腔。
这种炭,火力猛,烟气,价格昂贵。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城南贫民窟的窝棚里的。
萧夜澜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的王妃,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