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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并未给静心苑带来多少暖意。

吴怀冬坐在那张冰冷的梳妆台前,台上放着一面边缘泛着绿锈的铜镜。

镜面模糊,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

头发干枯如乱草,昔日流转的眼波如今只剩两潭死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这具皮囊,曾经是她最得意的武器,如今却成了她耻辱的烙印,也是她仅剩的……资本。

老嬷嬷送来的早膳依旧摆在门口,已经凉透,凝结出一层油皮。

她没有去动。

昨夜东宫方向的隐约骚动,她听见了。

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混乱的声浪,像针一样刺破死寂,让她久违地感知到这座皇宫依旧“活着”。

只是那鲜活,与她无关。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梳妆台粗糙的木纹。

触感让她想起昨夜,那几块柔软棉布的细腻,和那两瓶丹药冰凉的瓷壁。

清晏殿……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滚过,带着一种淬了毒的复杂。

她知道自己被监视着,无时无刻。

那双眼睛,或许此刻就悬在她的头顶,看着她对镜自怜,看着她挣扎求生。

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把她平日里用来束发的、最普通的木梳。

梳齿划过打结的发丝,带来细微的刺痛。她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梳理着。

动作生涩,僵硬。

这不是她。

大夏最耀眼的七公主,身边永远围绕着最灵巧的宫女,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该被精心打理,缀满珠翠。

可现在,只有她自己,和这把破木梳。

镜中饶眼神,空洞之外,渐渐渗入一丝别的什么。

不是怨恨,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计算。

他在看着她。

她知道。

她就是要让他看到。

看到她的狼狈,看到她的顺从,看到她在努力地……“活下去”。

就像他命令的那样。

她停下梳头的动作,目光落在铜镜旁那瓶“宁神散”上。

她伸出手,拔开巧的瓶塞,倒出一点点褐色的粉末在指尖。

然后,她凑近,轻轻嗅了嗅。

淡淡的草药苦味。

她没有吃。只是嗅着。

她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你给的东西,我收了,我在用。

哪怕只是做样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在绝对掌控下的、卑微的试探与回应。

她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缓慢地重新凝聚。

不是希望。

是某种更坚韧,也更危险的东西——生存的本能,以及在绝境中重新学会的、戴着镣铐的舞蹈。

清晏殿。

吴怀瑾正在用早膳。

雨过青的瓷碗里,碧粳米粥温热适口。

云香在一旁布菜,声着听来的、关于昨夜东宫“进了贼人”的、已经被修饰过的传闻。

吴怀瑾慢慢喝着粥,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他的神识,却分出了一缕,落在静心苑那面模糊的铜镜上。

镜中映出的那张脸,那梳头的动作,那嗅闻药粉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她的狼狈,也“看”到了她眼底那丝重新凝聚的、冰冷的东西。

很好。

崩溃之后的重塑,往往比一开始就顺服,更加牢固。

她在学习如何在他制定的规则下生存,如何揣摩他的意图,如何展现她那点可怜的、被允许存在的“价值”。

这正是他想要的。

一只懂得看主人眼色,甚至会主动摇尾乞怜的猛兽,远比一头只知道呲牙咆哮的野兽,有用得多。

他放下粥碗,拿起温热的布巾擦了擦嘴角。

“云袖。”

“奴婢在。”云袖轻声应道。

“更衣,去德妃娘娘宫中请安。”

他吩咐道,语气温和。

云袖微微一怔,殿下平日请安多是傍晚,今日怎的这般早?

但她没有多问,立刻应下:“是。”

德妃宫中,熏香暖融,与静心苑的冰冷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吴怀瑾行礼问安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很快告退,而是陪着德妃了会儿话,话题多是围绕春日养生、读书心得,言语间带着对母亲的关切与依赖。

德妃见他气色似乎比前两日更差了些,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不由心疼道:

“瑾儿,可是昨夜又没睡好?脸色这般难看。”

吴怀瑾微微垂眸,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意:

“劳母妃挂心,儿臣无事。只是……昨夜东宫喧闹,儿臣虽离得远,也被惊醒了几次,难免有些神思不属。”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些许不忍,

“听闻七皇姐在静心苑……境况颇为不佳。想起昔日姐妹情分,心中终究……有些难安。”

他抬起头,看向德妃,眼神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泯的赤诚:

“母妃,七皇姐纵然有错,终究是父皇血脉,皇室体面。

如今她被囚静心苑,用度如同最低等的宫婢,传出去,恐伤家颜面,也非仁恕之道。儿臣人微言轻,不敢妄言,只是……心中实在不忍。”

他言辞恳切,神情担忧,将一个心地善良、顾念手足情分的仁弱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德妃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那双带着忧虑的眼睛,心中不由一软。

她这个儿子,自就心善,见不得人受苦。

那吴怀冬谋逆大罪,死不足惜,但瑾儿得也对,毕竟是皇室公主,磋磨得太狠,确实有损陛下仁德之名。

她沉吟片刻,拍了拍吴怀瑾的手:

“我儿仁善,这是好事。罢了,此事母妃知晓了。稍后我去向皇后娘娘进言,便静心苑那位毕竟是金枝玉叶,如今既已受惩,用度上略宽松些,按最低等宗室女的标准供给,也算全了皇家的体面与陛下的宽仁。”

吴怀瑾眼中立刻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释然:

“儿臣代七皇姐,谢过母妃!”

他起身,郑重行礼。

“快起来,”

德妃扶起他,叹道,

“你呀,就是心太软。在这深宫里,有时太过仁善,并非好事。”

吴怀瑾乖巧应道:

“儿臣谨记母妃教诲。只是……但求心安罢了。”

从德妃宫中出来,吴怀瑾脸上的忧色与感激缓缓褪去,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淡漠。

借德妃之口去向皇后提议,比他亲自出面要稳妥得多。

既全了他“仁善重情”的名声,又不会引人注目,只会让人觉得九皇子心地柔软,甚至有些……妇人之仁。

而这,正是他需要的伪装。

恩,要施。

但施恩的名,要让别人去担。

静心苑里那只“鬽魔”,会知道这“恩”来自何处。这就够了。

“殿下,”云香看着他从德妃宫中出来,脸色似乎好了些,声问,“我们现在回清晏殿吗?”

“嗯。”吴怀瑾颔首,“回去读书。”

他需要维持这副“受惊后体弱需静养”的假象。

回到清晏殿书房,刚坐下不久,灵犀符便传来了乌圆最新的消息。

「主人,有眉目了!西北外城‘黑水巷’的一个暗桩传来消息,昨后半夜,有个蒙着面的女人,在一个地下药铺买了‘清瘴丹’和‘断续膏’,付的是宫里的金瓜子!那女人身形高挑纤细,动作很快,左肩似乎有些不灵便!」

黑水巷。清瘴丹(常用于化解异种真气或阴毒)。断续膏(治疗筋骨损伤)。宫里的金瓜子。左肩不灵便。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刺杀太子的女刺客!

她果然受伤了,而且就在西北外城,甚至可能还没来得及远遁!

「盯住那家药铺,以及黑水巷所有能提供藏身之所的地方。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她最终去了哪里,和谁接触。」

吴怀瑾立刻下达指令。

「明白!奴已经让最机灵的‘老鼠’们蹲着了,保证连只陌生的苍蝇飞过都记下来!」乌圆信心满满。

切断联系,吴怀瑾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找到她。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了解幕后黑手,甚至……可能收编一把利刃的机会。

当然,风险也同样存在。

他能找到,意味着别人也可能找到。

太子的人,皇帝的内卫,甚至其他皇子的人,恐怕此刻也都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在宫外四处搜寻。

必须快。

而且,要足够隐秘。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

“戌影。”他意念传出。

“奴在。”戌影的回应很快,气息比昨日又平稳了不少。

“你的伤,恢复得如何?”

“已可动用七成力量,隐匿无碍。”

“很好。”

吴怀瑾道,

“今夜子时,你秘密出宫一趟,去西北外城黑水巷附近。乌圆会给你具体位置和接头人。你的任务是,确认目标的存在,评估其状态和周边环境。若有可能,在其身上留下‘千里追魂香’,但前提是,绝对不可暴露自身。”

“奴,领命。”

戌影没有任何疑问。

对于暗卫而言,执行命令是职。

安排完这一切,吴怀瑾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