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那种撕裂的痛,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钝痛,像是有人用裹了棉布的锤子,一下下敲打她的胸腔。
“安娘?安娘?”
那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朦胧又遥远。毛悦悦感觉自己沉在一片黑暗里,胸口闷得发慌,像是压着块石头。
“谁是安娘……”她迷迷糊糊地想,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安娘,你别吓娘啊……”
那声音渐渐清晰,带着哭腔,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
触感真实得让她猛地一颤。
毛悦悦缓缓睁开眼睛。
光线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秀美却憔悴的脸。
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梳着简约的盘髻,发间只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她身着浅青色褙子,内衬白色交领衫,布料虽不华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此刻她正俯身看着自己,眼里蓄满泪水,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这是谁?
毛悦悦脑子一片混沌。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在台上,堂本静那一掌结结实实拍在她背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她还记得,还有那口怎么也止不住涌出的血……
“安娘,你可算醒了!”
妇人见她睁眼,眼泪一下子又滚了下来,却忙用手背胡乱抹去,挤出一个笑容:“有没有哪里疼?胸口还闷不闷?”
安娘?毛悦悦皱起眉。她张了张嘴,想“我是毛悦悦”,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喉咙干得像是塞了沙,她只能摇摇头。
“娘这就给你倒水。”妇人急忙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桌边。毛悦悦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陈设简单却整洁。她躺的是一张挂着素色帐幔的木床,床柱雕着简单的云纹。
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衣柜,窗下摆着张书案,上面整齐地摞着几本书和文房四宝。
窗是木格纸窗,此时半开着,能看见外面院落的一角青瓦屋檐。
宋朝的样式。
毛悦悦心里一沉。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很、很瘦的手,指节分明,掌心和指腹却有着薄茧,像是常年握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手臂从宽大的袖口露出来一截,细瘦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这不是她的手。
“来,慢慢喝。”妇人端着个粗陶碗回来,心地扶她坐起些,将碗凑到她唇边。
温水入口,毛悦悦贪婪地吞咽了几口,这才感觉喉咙舒服些。
她借着喝水的间隙,迅速整理思绪。
她记得自己死了。记得堂本静那一掌。
记得司徒奋仁抱着她崩溃的哭喊。记得马玲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坐在公园长椅上……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所以现在这是……穿越了?又像前世山本雪子那样,被系统带到另一个时代?
毛悦悦心里涌上一股烦躁。这破系统到底想干什么?
每次都不打招呼就把她丢到陌生时空,连个任务明都没有!
“安娘?”
妇人见她眼神飘忽,担忧地轻唤一声:“是不是还疼?娘亲眼看着那环子枪插入你胸口的啊……”
“幸好偏了几分,没伤着心脉,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环子枪?毛悦悦一愣。
一瞬间,大量陌生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岳银瓶,乳名安娘,年十二,父岳飞,母李氏。
上有两兄,岳云、岳雷。
自幼好武,常偷习枪棒,父严令禁止,谓“女儿家当习女红,安分守己”。
今晨趁母不备,于后院偷练环子枪,不慎失手,枪尖反刺己胸……
记忆里的人脸大多模糊,只有眼前这位妇人,李氏,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她记得李氏每日清晨为她梳头时的温柔,记得李氏在她发烧时整夜守候的疲惫,记得李氏偷偷塞给她点心时狡黠的笑……
也记得自己…
不,是岳银瓶…
那份对习武近乎执拗的渴望。
父亲越是不许,她便越想证明。
那杆环子枪是偷偷照着兵书上的图样,求府中老铁匠打的,已经练了半年,本以为已熟,今日想试个新招式,却力有不逮,反伤自身。
真是……毛悦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岳银瓶性子倒是和她有几分像,都是不服输的人。可这也太虎了吧?
自己练枪差点把自己捅死?
这要传出去,她毛悦悦的脸往哪儿搁?
“娘……”她尝试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没事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声音稚嫩清脆,完全是十二岁少女的嗓音,和她原本略带慵懒的声线截然不同。喊“娘”时那种自然的依赖感,也让她有些不自在。
除了求叔、玲、珍珍,还迎…司徒奋仁,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谁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既陌生又无措。
李氏却因为她这一声“娘”而眼眶又红了。她放下碗,仔细替毛悦悦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傻姑娘,你要学武,等你箭头大哥来了,让他教你也不迟啊,非要自己瞎琢磨吗?你爹要是知道了,定要生气。”
箭头?毛悦悦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
岳飞麾下副将,年二十三,骁勇善战,枪法撩,常来府中与父议事。
记忆中他的脸也是模糊的,只记得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不苟言笑。
岳银瓶似乎很崇拜这位箭头大哥,常缠着他讲战场上的事。
岳飞军务繁忙,已一个多月未归家了。
“好了娘……”岳银瓶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李氏的话。
她不习惯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尤其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即便这具身体的本能对李氏有着深厚的依赖。
她掀开被子想下床:“我这不是没事吗?躺得骨头都僵了。”
“哎!你才刚醒,别乱动!”
李氏急忙按住她,语气难得严厉:“大夫了,伤口虽未及要害,但失血不少,需好生静养。你乖乖躺着,娘去给你炖鸡汤。”
岳银瓶看着李氏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拗不过,只得悻悻躺回去。李氏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乖。娘很快回来,你闭眼歇歇。”
目送李氏匆匆离开房间,岳银瓶才松了口气。她重新坐起身,这次动作慢了些,果然感觉到左胸口传来隐隐的闷痛。
她解开衣襟看了眼…胸口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药草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色。
真是狼狈。她毛悦悦混迹娱乐圈…
这么多年,捉鬼除妖什么场面没见过,居然会栽在一杆自己耍的枪上?
她慢慢挪到床边,穿上放在踏脚上的褐色绢鞋。鞋面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简单的缠枝纹,鞋口处绑着精致的蝴蝶结绑带。
她低头系带子时,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月白色的中衣,料子柔软,却不是什么名贵丝绸。
这岳家,似乎并不富裕。
她扶着床柱站起身,腿有些软,但还能支撑。慢慢走到屋子另一侧的木架旁,那上面放着个黄铜盆,盆边搭着条干净的布巾。
盆里的水清澈,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光。
岳银屏凑近水面。
水中的倒影让她怔住了。
那是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皮肤白皙,有点婴儿肥。
眉毛不似她原本那般修长凌厉,而是细细弯弯的,像新月。
眼睛很大,瞳仁黑亮,此刻正因惊讶而微微睁圆。
鼻子巧挺直,嘴唇有些苍白,大约是失血的缘故。
这张脸……和她时候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被求叔放养出来的野性,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纯真和将门之女特有的倔强。
岳银瓶伸手碰了碰水面,涟漪荡开,那张脸模糊又清晰。
她盯着看了许久,心里涌上一股无奈,烦躁,还有不清道不明的宿命福
这会不会又是系统搞的鬼?她的前世记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当年山本雪子不也是被它这样莫名其妙带到日本的吗?
这次把她丢到宋朝,又想让她干什么?
对了……系统呢?
岳银瓶闭眼凝神,试图在意识深处呼唤那个熟悉的机械音。从前,只要她心念一动,系统就会被召唤出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樱
脑海里一片寂静。没有冰冷的提示音,没有闪烁的光屏,甚至连那种与系统连接时微弱的“存在副都消失了。
岳银瓶心里一沉。
她睁开眼,环顾这间陌生的屋子,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如果系统不在了…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真的是又一次穿越,还是…别的什么?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
远处隐约有仆妇走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岳银瓶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窗扉。
午后阳光洒进来,暖洋洋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墙角种着几丛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她,岳银瓶,十二岁,岳飞的女儿,胸口还带着自己弄出来的伤。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草木清香和淡淡药味的空气涌入肺腑。
无论如何,先活下去。
把伤养好,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想办法……
想办法什么?回去吗?回到香港,回到司徒奋仁身边?
岳银瓶的手无意识抚上胸口,那里除了伤口的闷痛,还有另一种更深的痛楚…属于毛悦悦的痛楚。
司徒奋仁抱着她尸身时崩溃的哭喊,马玲强忍泪水的颤抖,况佑那双充满自责和痛苦的眼睛……
他们都以为她死了。
而她,确实死了。
现在却在这里,在另一个身体里,另一个时代。
岳银瓶靠在窗边,闭上眼睛。阳光照在她脸上,温暖得几乎不真实。
李氏端着炖好的鸡汤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女儿披着中衣站在窗前,闭着眼,阳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了层柔光。
那神情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倒像是经历了太多事的大人,疲惫又茫然。
“安娘?”李氏轻声唤道。
岳银瓶睁开眼,转过头。
那一刻李氏恍惚觉得,女儿的眼神有些陌生,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好奇和倔强的眼睛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但只是一瞬。
毛悦悦已经迅速调整好表情,露出一个属于十二岁少女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
“娘,鸡汤好香啊。”
她走回床边坐下,动作还有些缓慢,却已经比刚才稳多了。
李氏压下心里那点异样,笑着将托盘放在床头几上:“当然香,娘炖了一下午呢。”
“来,趁热喝。”
她舀起一勺汤,仔细吹凉了,才递到岳银瓶嘴边。
岳银瓶看着李氏专注的神情,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张嘴喝下,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一直蔓延到胃里。
“好喝吗?”李氏期待地问。
“嗯。”岳银瓶点点头,接过碗:“我自己来吧。”
她捧着粗陶碗,口口喝着鸡汤。李氏坐在床边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爹要是知道你受伤了,定要心疼。”
李氏轻声:“前线战事吃紧,他已月余未归。昨日托人捎信回来,再过半月就能回京一趟。”
“到时你可别再让他担心了。”
岳飞……岳银瓶在记忆里搜寻关于这位父亲的信息。印象中是个严肃的人,军纪严明,对子女管教也甚严。
但他看向孩子们时,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知道了,娘。”岳银瓶应道,将空碗递回去。
李氏接过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安娘,娘知道你喜欢习武,想像你爹和兄长那样上阵杀担”
“可这世道……女儿家舞刀弄枪,终究不是正道。”
“你爹不许,也是为你好。”
岳银瓶没话。她想起毛悦悦时候,求叔教她道术时也曾过类似的话…
“悦悦,这行当太苦,你本不必学的。”
可她偏要学,不仅学了,还成了除了姐姐,毛家最厉害的那个。
有些东西,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安分守己?都不是她的性子
“箭头大哥…什么时候来?”她忽然问。
李氏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不是枪法很好吗?”
岳银瓶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单纯崇拜英雄的姑娘:“我想等他来了,让他教我几招防身的,总可以吧?”
“爹要是问起,就学来强身健体。”
李氏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软了。这孩子从就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与其让她再偷偷摸摸把自己弄伤,不如找个可靠的人正经教几眨
“箭头副将前日捎信来,军中事务处理完毕就来探望。”李氏叹了口气:““大约就这三五日吧。到时娘与他,但你得答应娘,不可逞强,要循序渐进。”
“我答应!”岳银瓶立刻点头,脸上绽开笑容。
那笑容明媚灿烂,李氏看着,心里那点疑虑也消散了。
终究还是个孩子呢,只是比别家姑娘多了几分英气和执拗罢了。
“好了,你再躺会儿。晚膳时娘叫你。”李氏收拾了碗勺,端着托盘起身。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眼。岳银瓶已经乖乖躺下,闭着眼,呼吸均匀。
李氏轻轻带上门。
门阖上的瞬间,岳银瓶睁开了眼睛。她盯着帐顶的素色花纹,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划动。
箭头……三五日……
也好。趁这段时间养好伤,也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系统消失,记忆模糊,身陷宋朝……这局面比当年变成山本雪子时还要麻烦。
但至少,她还活着。
岳银瓶侧过身,蜷缩起来。胸口伤口隐隐作痛,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就像很多年前,她刚被求叔捡回去时那样。一无所有,前路未卜,却也因此无所畏惧。
窗外夕阳西斜,将屋子染成温暖的橘色。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悠长绵远。
岳银瓶闭上眼,这一次,真的睡着了。
梦里没有香港的高楼大厦,没有台上的惨烈,没有司徒奋仁痛苦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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