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夜,月色清冷,洒在庄子沉寂的屋舍和空旷的打谷场上。
苏安将乐宝哄睡,交给乔氏,独自来到了裴景之暂居的院。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灯,裴景之尚未休息,正对着桌上摊开的、更详细的苏家镇周边地形图凝神。
见苏安进来,他示意她坐下。
“明日便要启程了。”
裴景之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沿途自有景四带人护卫,安全无虞。到霖方,一应地契文书、与地方官府的接洽,景四会处置妥当。”
“多谢王爷费心安排。”
苏安致谢,随即话锋一转,“王爷,民妇有一事,心中一直存疑,还望王爷解惑。”
“讲。”
苏安目光落在地形图上那片被朱笔圈出的广阔区域:“陛下赏还土地三百顷,用以建镇,恩宠浩荡。然,苏家村现有丁口,连同新近投奔的栓子等亲眷,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多人。若要建起一个功能齐全、能够持续发展的镇子,并经营好这三百顷土地,这些人…恐怕远远不足。”
她抬起眼,看向裴景之:“民妇斗胆请问王爷,朝廷…或者,王爷对苏家镇未来的人口规模,可有预期或限定?是仅限于苏氏一族繁衍,还是…可吸纳流民、招募匠户,逐渐扩充?”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若仅限于苏氏一族,那么苏家镇最终可能只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宗族村落,许多规划将因人力不足而难以实现,发展潜力有限。
若能吸纳外来人口,则意味着更复杂的管理、融合问题,但也代表着真正的腾飞可能。
裴景之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陛下旨意中言,‘准其重建家园,设立苏家镇,自治其事’。既未限定唯有苏姓可居,便是默许了吸纳之权。然…”
他指尖在地图上轻点:“吸纳何人,如何吸纳,须有章程,不可无序。流民良莠不齐,招募匠户亦需甄别。苏家镇初立,根基未稳,首重在于‘立住’。待镇子初具规模,展现出足够的吸纳和治理能力,人口之事,自会水到渠成。眼下,不必过于忧心,但需心中有数,早做筹谋。”
这番话,既给了苏安定心丸——人口可以扩充,也划出了界限——不能滥收,需稳扎稳打,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是一种审慎的支持,也是考验。
苏安心中明了,郑重道:“民妇明白了。必当谨慎行事,循序渐进。”
从裴景之处出来,苏安又去找了苏青松。
营造队的主力明日也要随大队出发,前期派去勘探的队已经走了几日。
苏青松正在最后一次清点要带走的工具和几份重要的试验记录。
“青松堂叔,”苏安将一份用油纸仔细包裹、写满密密麻麻新文字和简单图示的册子递给他,“这份东西,您收好,路上若有空闲,可以和几位老师傅一起琢磨琢磨,莫要外传。”
苏青松接过,入手颇沉,疑惑地打开油纸,借着灯光看去。
只见册子首页写着几个大字:《“水泥”土法烧制与初步应用设想》。
里面详细描述了用一种叫做“石灰石”的石头和黏土按比例混合,经过高温煅烧、研磨成粉,再与水、砂石混合后,能够凝结成比普通三合土坚硬无数倍、甚至能在水中硬化的神奇材料。
册子还列举了几种可能的简易烧制窑炉改造方案,以及这种材料在铺路、砌墙、制作管道等方面的应用前景。
苏青松看得眼睛越瞪越大,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是老匠人,深知一种高强度、耐久的粘合材料对建筑意味着什么!若真能制成,那苏家镇的房子、道路、甚至王爷提到过的高楼…
“安安,这…这真能成?”他声音发颤。
“只是一种可能,需要大量试验。”苏安语气平静,“‘观音土’和改良砖窑是当前主攻方向,这个‘水泥’之法,难度更大,所需原料和温度要求更高,未必能立刻成功。您先带着人研究,算是留个后手,多条路子。”
苏青松紧紧攥着册子,重重点头:“我晓得了!你放心,我一定保管好,仔细琢磨!”他仿佛握住了通往更坚固未来的钥匙,眼中燃起熊熊斗志。
翌日清晨,庄子口。
长长的队伍已然集结。
苏家村的家当被捆扎在驴车、牛车上,妇孺老人坐在车中,青壮步行前后照应。
队伍前方,是二十名骑着骏马、腰佩利娶神情肃穆的护卫,为首者正是景四。
他将一路护送苏家村抵达新址,并在初期协助苏安处理一应事务。
裴景之负手站在一旁相送,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冷峻的轮廓。
裴熠则一身利落劲装,牵着自己的马,在一旁兴奋地摩拳擦掌。
他一路跟随苏先生直到云州,然后回一趟兴都城王府看望母妃,再到半日路程之隔的新苏家镇。
“四叔,您就放心吧!有我在,还有景四,保管把苏先生他们安安稳稳送到地方!”裴熠拍着胸脯保证。
裴景之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路上听景四安排,不得任性妄为。”
“知道啦!”裴熠吐了吐舌头,转头就凑到苏安车旁,“苏先生,路上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可别忘了叫我!”
苏安无奈一笑,点零头。
“出发!”
随着景四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还带着湿气的泥土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家村人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个生活了几月、留下了无数记忆的庄子,目光复杂,最终化作坚定,望向前方。
裴景之站在原地,目送着车队蜿蜒远去,消失在道路拐弯处扬起的淡淡烟尘中,久久未动。
队伍沿着官道南下,起初还算顺利。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道路两旁田野里的冬麦已然返青,透出勃勃生机。
孩子们起初还因离别有些蔫蔫的,但很快就被沿途新鲜的景致吸引,扒着车沿好奇张望。
大人们也渐渐从离愁中走出来,低声交谈着对未来的憧憬。
苏安坐在车里,抱着依偎在她怀里好奇打量外面的乐宝,心中却在默默盘算。
从南云关外到划定的云州兴都城外半日路程的苏家镇址,需要穿过灵广郡、广安郡,路途不近,以这样的速度,至少需要月余。
沿途安全有景四护卫,她倒不太担心,只是挂念先行出发的勘探队,不知他们是否找到了合适的黏土和石料,那“水泥”册子交给苏青松,也不知他们能否看懂并开始思考…
行至第二日下午,队伍进入一片略显荒凉的低矮丘陵地带。
官道年久失修,有些坑洼,车速慢了下来。
景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地形,示意护卫们收缩队形。
忽然,前方探路的护卫快马折返,奔至景四面前,低声道:“四爷,前方三里,官道岔口附近,聚集了不少人,看打扮像是流民,约有五六十之数,拦在路中,似乎…在乞讨,又似在观望。”
流民?景四眉头一皱。
灾荒还未结束,流民确实多见,但数十人聚集拦路…
苏安在车中也听到了禀报,心中微沉。又见流民…
队伍继续前行,转过一个山坳,果然看到前方官道岔口处,黑压压一片人聚集在那里。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他们或坐或卧,堵住了大半个路面,见到这支带着行李、有护卫的车队过来,人群一阵骚动,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饥饿、疲惫,以及一种孤注一掷般的亮光。
几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慢慢站起身,挡在了路中央。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胡子拉碴的男人,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传出老远:
“行行好…老爷,夫人…给口吃的吧…孩子快饿死了…”
他身后,隐约传来孩童微弱的哭泣声。
景四勒住马,手按在炼柄上,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人群。
护卫们悄然调整了位置,将车队护在中间。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苏安撩开车帘,望向前方。
那一片绝望而渴望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这不是栓子他们那样有明确投奔目标的流民,这是一群真正被饥饿逼到绝路、随时可能崩溃的饥民。
给,还是不给?给,可能被缠上,甚至引发哄抢;不给,于心何忍,且这数十饥民若真的铤而走险…
裴熠也驱马凑到苏安车旁,低声道:“苏先生,怎么办?看样子是真饿急了。”
苏安抿了抿唇,目光越过那些拦路的汉子,看向人群后面那些瑟缩的妇孺。
她快速对车旁的苏来福和苏才了几句。
苏来福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在几个青壮的陪同下,往前走了几步,对着那群流民高声喊道:
“乡亲们!我们也是逃难安家的,没什么多余粮食!但见不得孩子挨饿!我们匀出些干粮,分给妇孺孩子,大家拿了赶紧让开路,各自寻活路去,莫要堵着官道生事!”
着,苏才带人从后面一辆装载杂物的车上,搬下两筐杂面饼子和一袋炒米,这是他们路上应急的口粮。
看到食物,流民们的眼睛更亮了,骚动加剧。
几个拦路的汉子喉结滚动,死死盯着那两筐饼子。
景四冷喝一声:“肃静!排队领取,妇孺优先!敢有哄抢者,莫怪刀剑无眼!”
他身后,二十名护卫齐齐抽出半截佩刀,寒光凛冽。
冰冷的刀锋和护卫们肃杀的气势,暂时压制了流民中躁动的情绪。
在苏家村青壮的维持下,妇孺们颤抖着,排队领到一块饼子或一把炒米,便紧紧攥着,躲到一边狼吞虎咽。
食物有限,分到后面,已然不够。
没领到的青壮男子眼中流露出不甘和愤怒,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就在这时,流民队伍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和惊剑
只见几个身影连滚带爬地从后面丘陵的灌木丛里逃出来,脸色煞白,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怪…怪物!有怪物!吃人了!”其中一人嘶声尖叫,声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本就紧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