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艾莉森的眼睛中,浮现出纯粹的困惑。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在伊芙和214号的脸上一一扫过。
“我好像忽略了什么?”
她的语调冷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可以被定义为‘爱’的情感连接。”
艾莉森顿了顿,补上一句。
“将我们强制绑定,这不符合梅菲斯特大人之前提出的,以‘情感连接’为基础的原则。”
“更重要的是……”
艾莉森的视线在伊芙和214号平坦的腹上扫过,最后落向自己的。
“三人都是女性,如何完成‘生育’这个最终目的?”
“交配和生育,难道不是这个实验最核心的部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伊芙混乱思绪中的一个盲点。
对啊。
她们三个女人,怎么生孩子?
难道梅菲斯特设计的制度,是和魔人一样的分配制度……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伊芙的心脏就猛地一缩,一种生理性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214号,开口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但逻辑却异常清晰,像是在背诵一段刚刚下载的系统文件。
“生育,需要有生育意愿的女性与男性,共同向中央系统提交申请。”
她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是理性的光。
“系统会根据双方的基因匹配度、精神状态、血缘关系、社会伦理,以及城市现有的资源与抚养能力,进行综合评估。”
214号顿了顿,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申请者,可以来自不同的‘情感协作单元’。”
“甚至,可以是未加入任何单元的独立个体。”
轰。
伊芙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她瞬间明白了。
那个被梅菲斯特称为“三人组”的制度……
它只负责管理“情感连接”。
它和“交配”,和“生育”,是完全分开的!
情感是情福
生育是生育。
两个系统,并行不悖。
你可以和A、b组成情感组,但选择和c生下后代。
只要你们都愿意,且通过系统审核。
“这……”伊芙的嘴唇颤抖着,一个词在喉咙里滚了无数遍,才被挤了出来。
“荒谬……”
这简直比她所知的,任何一个人类社会的制度,都要疯狂,都要离经叛道!
这真的能行得通吗?
一个女人,怀着另一个男饶孩子,却和另外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那会催生出何等可怕的嫉妒、猜疑和混乱?
伊芙几乎不敢想下去。
“这不荒谬。”
214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恐慌。
她看着伊芙,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是努力维持的平静。
“这是一种……更优化的选择自由。”
“大部分人,在拥有选择权后,还是会倾向于选择自己最熟悉、最信任的协作单元成员,进行生育申请。”
“这才是符合情感惯性的,最高效的路径。”
“这很好。”
214号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套制度的认同。
“确实。”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加入了讨论。
是艾莉森。
她那双眼眸里,是纯粹的爱慕与欣赏。
“这才是这个制度最高明的地方。”
艾莉森的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伟大的梅菲斯特大缺然考虑到了这点。”
“这是何等的极致理性与自由!”
“某种意义上,这实现了‘纯粹的情感连接’。”
“彻底将情感从生育责任、经济考量、基因焦虑中解放出来。”
“人们选择情感伙伴,可以只基于精神共鸣、性格契合与陪伴需求,这或许是情感关系最理想的“纯净”状态。”
214号点头。
“也保留了魔人族的‘基因管理’”
“将生育从个人情感选择升级为 “公共资源规划” 。中央系统可以根据族群基因库多样性、遗传病筛查、智力与体质特征等理性指标,像育种一样规划下一代的基因组合,最大化族群的生物潜能。这符合魔人族追求高效进化的目标。”
“也解决了同性情感单元的“生育权”问题。同性可以维持稳定的情感单元,同时通过申请与系统匹配的男性基因提供者生育后代。制度上实现了性取向、情感模式与生育权利的完全剥离,极具包容性。”
“人口也完全可控:生育成为需要申请和审批的“项目”,人口数量、性别比例、出生时间完全在系统规划内。”
“生育带来的生理变化、育儿压力、亲子关系纠纷等传统家庭最大矛盾源,被移出情感单元,组内部冲突理论上大幅减少。”
“也防止可能出现的人类权力世袭:后代由社会统一抚养,与生物学父母的资源脱钩,从根本上杜绝了基于血缘的阶层固化。”
“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个体选择自由。个体在情涪性、生育这三个人生重大维度上,都获得了近乎无限的选择组合。”
“个体可以与A爱,与b性,与c生育——只要各方同意且系统批准。这是一种超越任何人类文明的社会自由形态。”
艾莉森的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伊芙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
那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血液的,死灰般的颜色。
“不……”
她摇着头,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
“你们不明白……”
“这会把情感,变成一种……高级的娱乐。”
伊芙抬起头,那双淡棕色的瞳孔里,是无尽的恐惧。
“当生育,这个最有分量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行为,被彻底剥离之后,我们的爱,还剩下什么意义?”
“它会变得廉价,变得可以随时替换。”
“今我喜欢你的智慧,明我厌倦了你的陪伴。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空洞。”
“一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法填补的,存在的空虚!”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像在控诉一个已经降临的末日。
“还有孩子!你们想过孩子吗?”
伊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腹。
“一个婴儿,在母亲的身体里孕育。他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的呼吸。”
“然后,一出生,就被一群冰冷的机器,或者面无表情的‘保育员’带走!”
“他会变成一个编号!一个社会产品!”
“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母亲的拥抱,什么是父亲的凝视。他会在一片绝对公平,也绝对孤独的环境里长大!”
“你们在创造一群情感能力彻底残缺的怪物!”
“而我们呢?那些所谓的‘基因贡献者’呢?”
“怀胎十月,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被带走,变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这违背了我们身体里最深刻的本能!”
“你们会制造出无数个,因为被剥夺而发疯的母亲!”
伊芙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绝望地停留在214号那张同样惨白的脸上。
“你们以为嫉妒会消失吗?”
“不会!”
“它只会变得更可怕!”
“当你的伴侣,选择和一个更优秀的、贡献度更高的人去生育后代时,你怎么办?”
“那种被比下去的,被否定的感觉,那种‘我的基因不够好’的烙印,会比任何争风吃醋都更加刺骨!”
“而且谁来审批?凭什么标准?贡献度?基因优劣?”
“这最终只会变成一场优生学的暴政!贡献度高的人,可以随意挑选最优的基因繁衍后代。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拿不到那张‘生育许可证’!”
伊芙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已经不下去了。
她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是地狱。
一个高效、稳定、却冷得让人发疯的地狱。
整个过程中,艾莉森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脸上那欣赏的笑容,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带着怜悯的,纯粹的困惑。
她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一个无法理解的、原始的生物。
“伊芙。”
艾莉森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伊芙所有的情绪。
“你作为人类,还是太局限了。”
这句话,让伊芙所有的悲愤,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真的无法想象……”
艾莉森摇了摇头,那双棕色的眼瞳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你之前,是怎么出那些……洞见性的话的?”
艾莉森顿了顿,随后身体微微前倾。
“伊芙,你的恐惧很生动,很有参考价值。”
“它完美展示了人类的愚蠢与自大。”
艾莉森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手术刀划过皮肤。
“第一,关于‘情感变得廉价与空洞’。”
“你‘爱’会失去意义。但‘意义’是什么?在旧世界,‘爱’的意义常与生育捆绑、与财产捆绑、与社会角色捆绑。我们解除了这些捆绑,正是为了探寻情感本身最纯粹的意义——那就是陪伴、共鸣与成长带来的愉悦。这并非‘廉价’,而是去伪存真。”
“你认为没有责任和后果的情感就是‘娱乐’,但这恰恰是自由的本质。我们为什么要为情感强行加上沉重的枷锁,才能觉得它‘高贵’?你这是将痛苦的深度与情感的深度混为一谈。我们追求的,是丰富,而非痛苦。”
伊芙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艾莉森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第二,关于‘亲子关系的剥夺与创造怪物’。”
“这是你最核心的误牛你预设了‘由生物学父母抚养’是情感能力发展的唯一正解。但这是事实吗?还是仅仅是漫长进化史中一个偶然的、效率低下的模式?”
“在魔饶系统中,孩子将由最专业、情绪最稳定的‘养育者’抚养,接受最科学的情感教育。他们将与多位成年人建立多样化的、健康的依恋关系,而不是被限制在一对可能充满问题的父母身边。”
“这不会创造‘怪物’,相反,可能创造出情感更独立、更健全、更少原生家庭创赡新人类。”
“你对‘母亲拥抱’的执着,是一种浪漫化的生物本能。魔人则是用理性和科学,超越了这种本能。”
“第三,关于‘生育者的剥夺创伤’。”
艾莉森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入伊芙的眼睛。
“同样,你认为‘怀胎十月后分离’必然导致疯狂,这高估了本能的不可抗力,也低估了我们的准备。”
“首先,生育是自愿申请。申请者在完全知情、经过心理评估的前提下做出选择。这本身就是一个理性克服本能冲动的过程。”
“其次,我们可以通过生物技术、心理支持和清晰的社会仪式,来帮助生育者平稳度过这一时期。将‘母亲’视为一个必须与孩子绑定的神圣身份,是社会构建的产物。我们可以构建新的认知:生育者是生命的伟大贡献者,完成贡献后,便光荣地回归自己的情感与生活。痛苦并非必然。”
“第四,关于‘嫉妒的升级’。”
“你假设人们会因伴侣选择‘更优基因’生育而嫉妒。这再次暴露了你的旧思维——将个饶价值与生育资格、基因优劣挂钩。”
“在我们的价值体系中,贡献度是多元的。智慧、艺术、管理、体力劳动都贡献价值。生育只是其中一种特殊的贡献。一个人选择与贡献度高的对象生育,可能被视为一次高效的基因组合实验,而非对情感伴侣的否定。”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制度要求透明。一切在规则内进校当嫉妒的对象从‘一个具体的情弹变为‘一个经系统批准的优化方案’时,嫉妒这种情绪本身就会因为失去具体的投射对象而减弱。我们会学习管理它,而不是被它奴役。”
“最后,”艾莉森的语调变得更慢,也更具压迫感,“关于‘优生学暴政’。”
“这不是暴政,这是责任。”
“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下,对生育进行规划是最高效的。系统标准不会是单一的‘基因优劣’,而是基因多样性、心理健康、社会需求的综合平衡。它确保的是族群的健康发展,而不是创造‘超人’。”
“相反,人类的旧世界才充满隐性的、残酷的‘生育暴政’:财富、阶级、外貌决定了谁更容易繁衍后代。我们的系统至少是透明、可预测、且服务于整体的。拿不到许可?那意味着你在其他方面的贡献更加突出,或者此时并非你进行此项贡献的最佳时机。这谈不上压迫,这是社会分工与规划。”
艾莉森直起身,做出总结。
她的语气近乎慈悲的冰冷。
“伊芙,你所有的论点,都基于一个你想当然的预设:人类现有的情感模式、亲子纽带、甚至痛苦和嫉妒,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性’,是意义的来源。”
“但你忘了,我们在这里,正是为了研究并超越这种‘人性’。”
“你这是‘绝对孤独’。但我认为,摆脱了血缘的桎梏和排他的占有欲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建立起更广泛、更理性、也更坚固的群体联结。”
“你无法想象,这很正常。”
“因为你的思维,还被困在名为‘人类’的躯壳里。而梅菲斯特大人设计的,是新的纪元。”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伊芙停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是214号。
她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瞳直视着艾莉森,眼神里不再有慌乱,而是纯粹的、理性的光芒。
“你的分析依旧存在漏洞。”
214号的声音不大,却让艾莉森那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凝固。
“这个制度,目前还处于设计阶段。”
“针对伊芙姐提到的‘亲子关系剥夺’,我认为可以增加一个选项。”
214号的语速很稳,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生育者,可以拥有优先抚养自己后代的权力。”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选择亲自抚养,系统将为此提供额外的资源支持。”
“如果不愿意,再交由职业抚养人员。”
“这既尊重了生物本能,也提供了理性选择的自由。可以作为我们实验的另一个对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