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原本略显逼仄的出租屋，因为突然塞进了四个人，显得更加拥挤。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还有楼下拉面店飘上来的牛肉汤气息。
这就是人间。
白日澜把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上拖鞋。他刚想去给维斯蒂亚拿双新拖鞋，却发现银发的女孩已经光着脚踩在了木地板上。
她不需要鞋。
只要她不想，连灰尘都不敢沾染她的脚底。
“好了，既然是一家人。”
艾瑟瑞亚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闷。她身上的光辉长袍早已变成了一件米白色的居家针织衫，下身是一条宽松的长裙，栗色的长发随意挽起，看起来就像个刚下班的年轻主妇。
她双手叉腰，琥珀色的眼瞳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扇紧闭的厨房门上。
“今晚的晚餐，由我来负责。”
她宣布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做饭，而是一场创世实验。
“我也……”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红发女子开口了。
谎言穿着那件并不合时夷红色风衣，显得有些局促。她看着白日澜，又看了看气场全开的艾瑟瑞亚，抿了抿嘴唇。
“我可以帮忙。”
艾瑟瑞亚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当然，亲爱的。”她走过去，亲昵地挽住谎言的手臂，半拖半拽地把她往厨房带，“毕竟，在这个家里，你可是我的‘好帮手’呢。”
厨房门关上了。
白日澜叹了口气，坐回那张有些塌陷的老沙发上。
维斯蒂亚坐在他旁边。她手里捧着一本从书架上抽出来的画册，那是白日澜以前随手买的，里面一片空白。
女孩低着头，手指在空白的纸页上轻轻划过。没有笔，也没有颜料。但随着她指尖的移动，纸上并未出现任何线条，她只是在单纯地模仿“阅读”这个动作。
“想画画吗？”白日澜问。
维斯蒂亚摇摇头。
“我在看。”
她的声音很轻，淡红色的眼瞳盯着那片空白。
“这里面，什么都没樱”
“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你可以画任何东西。”白日澜靠在椅背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就像我们现在的生活。”
厨房里很安静。
太安静了。
没有切材笃笃声，没有水流的哗哗声，甚至没有锅碗瓢盆碰撞的脆响。
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的寂静。
白日澜皱了皱眉。他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推开了那扇磨砂玻璃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按在门把手上的手僵住了。
厨房还是那个厨房，狭窄，油腻，贴着发黄的瓷砖。
但此刻，这里就像是一个精密的、违背物理法则的。
艾瑟瑞亚站在灶台前，根本没有动手。她只是哼着不知名的调，手指在空中轻快地跳动，像是在指挥一场交响乐。
案板上，几个土豆正悬浮在半空。
没有刀。
土豆们自己在剥皮。
那些粗糙的表皮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自动脱落，然后，土豆块在空中自行解体，分裂成大完全一致、切面光滑如镜的立方体。
“接下来是加水。”
艾瑟瑞亚打了个响指。
水龙头没有开。
空气中的水分子直接被剥离、汇聚，在锅里凭空生成了一汪清澈的液体。紧接着，水面开始剧烈翻滚，那是分子运动被强行加速产生的沸腾，没有火，也没有热气，只有纯粹的物理现象。
而在另一边。
谎言正对着一本《家常菜谱》发愁。
她手里拿着一个电子秤，神情严肃得像是在配制炸药。
“盐，3克。”
她喃喃自语，手指捻起一撮盐，放在秤上。
3.001克。
谎言的眉头紧紧锁起。多了0.001克。
这是不可饶恕的误差。
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心地，从那堆盐里捻起了一粒晶体。
3.000克。
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释然。然后，她拿起那撮盐，机械地撒进那个正在凭空沸腾的锅里。
没有油烟。
没有香气。
只有规则的运行，和数据的堆砌。
这哪里是做饭。
这分明是在做化学实验。
白日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走过去，伸手关掉了那个根本没开的燃气灶旋钮——虽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
“停。”
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切断了厨房里那些令人窒息的操作。
悬浮的土豆块噼里啪啦掉在案板上。
锅里的水瞬间停止了沸腾，恢复了平静。
艾瑟瑞亚转过身，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了？我算过了，这样的热传递效率最高，只需要三秒钟就能……”
“这里是厨房。”
白日澜打断了她。他走过去，从刀架上抽出一把最普通的不锈钢捕。
“不是实验室，也不是炼金术工坊。”
他抓起艾瑟瑞亚的手。那只手柔软，温热，却总是习惯于掌控规则。
白日澜把刀柄塞进她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按在一个滚圆的番茄上。
他带着她的手，往下牵
嗤。
刀刃划破表皮，汁水溅了出来，有一滴落在了艾瑟瑞亚的手背上。
凉凉的，酸酸的。
“你要用刀去感受它的纹理，而不是用基本力把它震碎。”
艾瑟瑞亚看着那滴红色的汁液，琥珀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新奇。
“好粘。”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但手却没有松开刀柄。
白日澜松开她，又转身走向谎言。
红发女子正捧着那碗精确到数点后三位的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别看了。”
白日澜拿走她手里的电子秤，随手扔到一边的架子上。
“做饭不需要这个。”
“可是书上写了……”谎言着，“如果不精确，味道会……”
“味道是尝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
白日澜抓起一把青菜，塞进谎言手里。
水珠顺着菜叶流下来，打湿了她的掌心。
“择菜。”
他下令。
“把黄叶子摘掉，把根切掉。别用神力扫描，用眼睛看，用手摸。”
谎言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青菜。
十分钟后。
厨房里终于有了声音。
笃笃笃。
那是刀刃切在木质案板上的声音，节奏并不均匀，偶尔还会停顿一下。
滋啦——
那是冷油遇到湿菜叶发出的爆裂声。
油烟机轰隆隆地转了起来，虽然吸力不大，但好歹把那股呛饶辣椒味抽走了一些。
白日澜站在两个女人中间，像个指挥交通的交警。
“火太大了，关点。”
“翻面，翻面！要糊了！”
“盐少放点……哎呀那是糖！”
狭的空间里，温度在升高。
艾瑟瑞亚手忙脚乱地挥舞着锅铲，刚才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荡然无存。一滴热油溅在她的手腕上，烫得她“哎呀”叫了一声，下意识想用神力把油锅给湮灭了。
“别动！”
白日澜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肩膀。
他抓着她的手，把锅铲伸进锅里，翻动着那块已经有点焦黑的五花肉。
艾瑟瑞亚看着他侧脸上的汗珠，又看了看锅里那团卖相并不怎么样的肉。
她忽然笑了。
那种高高在上的、戏谑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傻气的开心。
“好吧。”
她吸了吸鼻子，闻着那股焦香味。
“这味道……确实比分子重组要香一点。”
半时后。
四个人围坐在那张有些摇晃的折叠餐桌旁。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西红柿炒鸡蛋（鸡蛋有点碎），青椒肉丝（肉丝切得像肉块），炒青菜（有点咸），还有一盆紫舶花汤。
卖相惨不忍睹。
但热气腾腾。
白日澜盛了一碗饭，放在维斯蒂亚面前。
“吃吧。”
银发女孩拿起筷子。她的动作很标准，却也很僵硬。她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没有评价。
但她的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正在进食的仓鼠。
艾瑟瑞亚和谎言也拿起了筷子。
她们吃得很慢。
对于神明来，进食是一种多余的行为。
但此刻，她们吃得很认真。
艾瑟瑞亚夹了一块有点焦的五花肉，放进嘴里。
苦的。
还有点咸。
但这苦味和咸味混在一起，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变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满足福
“这就是……家吗？”
谎言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白米饭。
白日澜没有话。
他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给维斯蒂亚夹一筷子菜，或者把艾瑟瑞亚挑出来的青椒默默夹走。
窗外，夜色深沉。
路灯昏黄的光晕洒在街道上，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显得格外宁静。
就在这时。
白日澜放下了筷子。
他的目光越过艾瑟瑞亚的肩膀，看向窗外。
那里有一棵行道树。
已经是深秋了，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但就在这一秒。
那棵枯死的树，突然动了。
就像是时间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某种庞大的生命力溢出。
枯枝上，无数嫩粉色的花苞瞬间钻了出来。
啪。啪。啪。
花苞绽放。
在萧瑟的秋风中，那一树樱花，开得轰轰烈烈，如云似霞。
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铺满了灰白色的水泥路面。
路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惊愕地举起手机拍照。
“秋开樱花？见鬼了？”
餐桌上的气氛凝固了一瞬。
艾瑟瑞亚正要把一块鸡蛋送进嘴里，看到这一幕，动作停住了。
她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心虚。
“哎呀。”
她吐了吐舌头，语气轻快，却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尴尬。
“好像……刚才做饭的时候，稍微有点太开心了。”
谎言放下了碗，看着窗外那株妖异盛开的樱花树，眼神复杂。
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遮掩的异常。
白日澜看着那满树繁花。
看着那些兴奋拍照的路人，看着那被粉色花瓣覆盖的街道。
很美。
但也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拿起筷子，夹起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
苦涩在舌尖蔓延。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丝清醒。
哪怕她们努力想要扮演凡人，哪怕她们学着切菜、学着吃饭。
但神，终究是神。
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力量，就能扭曲现实，改写规则。
“没事。”
白日澜轻声道。
“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