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的洗礼。”
李源平静的声音,在狂热的议事厅中,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刚刚还因“独立王国”四个字而心潮澎湃的众人,瞬间冷静下来,目光聚焦在那块又硬又脆的黑色胶块上。
炼狱?
洗礼?
这两个词,充满了宗教般的神秘色彩,让以公输石为首的一众工匠,满脸茫然。
公输石活了六十多年,玩了一辈子木料、青铜、钢铁,从未听过哪样材料需要用“炼狱”来加工。
他忍不住追问道:
“侯爷,何为……炼狱的洗礼?”
李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块脆硬的碎片在指尖轻轻一捻,那碎片便应声化作了更细的颗粒,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万物皆有其性。”
李源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一种老师在给学生启蒙般的循循善诱。
“水,遇寒则冰,遇热则汽。铁,非烈火不能熔,非重锤不能锻。”
“这神胶,性子更野,更烈。寻常的水火,伺候不了它。必须给它一味最爆裂的药,将它打入‘炼狱’,焚尽它的凡胎,才能逼出它的神性。”
这番玄之又玄的解释,让众人更加云里雾里。
但李源没有再多。
他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工匠而言,再多的理论解释,也不如一次成功的实践来得震撼。
“公输大师,此事,我亲自来。”
他一锤定音。
“传我将令,将工府西侧的第三号院落,即刻清空!列为甲字第一号禁区!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另外,调集府库中所有的硫磺、石炭(煤炭)、松烟(炭黑)、铅丹……以及所有我能叫出名字的矿石粉末,全部送到三号院!”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公输石等人虽然不解,但出于对李源的绝对信任,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
几后。
工府,这个大秦最神秘、最前沿的科技圣地,氛围变得有些古怪。
一方面,随着“工侯”的册封,整个工府的地位水涨船高,府内的工匠、护卫走出去,腰杆都比以前挺直三分,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但另一方面,一股愁云惨雾,却笼罩在了那片被重兵把守,刚刚被命名为“材料司”的西三号院落上空。
院墙之内,到处都堆放着从南疆源源不断运来的黑色胶块。
这些东西,在南疆还是柔软的“树汁糕”,可一到了气候干燥寒冷的关中,就彻底变了副德校
一名年轻的工匠满脸晦气,正用铲子费力地铲着一块粘在青石板上的黑色污迹。
那是他昨尝试用融化的神胶涂抹在牛皮上,想做成防水布的结果。
刚涂好的时候,效果确实惊艳,滴水不漏。
可今太阳一出来,稍微一晒,那层胶膜就化成了一滩黏糊糊的沥青状液体,不仅毁了一整张上好的牛皮,还把地面弄得一塌糊涂,那股刺鼻的臭味,更是熏得人头晕眼花。
“呸!什么神胶!我看就是一坨没用的树屎!”
年轻工匠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连忙碰了碰他,压低声音道:“声点!不要命了!这可是侯爷亲自盯着的宝贝!”
“宝贝?”年轻工匠撇了撇嘴,指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胶块,满腹牢骚,“你看那玩意儿,遇冷就脆得跟瓦片似的,风一吹都能掉渣;遇热就化成一滩臭水,粘哪哪倒霉!这几,公输大师带着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全都没用!这东西,除帘柴火烧,还能干嘛?”
这番话,几乎是所有奋战在一线的工匠们的心声。
他们对李源的崇拜毋庸置疑,但面对这滩扶不上墙的“软泥”,饶是他们经验再丰富,也彻底没了辙。
工匠们的私下抱怨,很快就长了翅膀,飞出了工府的高墙。
咸阳的市井茶楼里,一些新的流言开始悄然传播。
“听了吗?咱们那位神通广大的工侯,这次好像看走眼了。”
“怎么?”
“他花了血本,从那南蛮瘴疠之地,运回来几百船的‘神胶’,结果呢,听就是一堆没用的黑泥!哈哈哈,咸阳的贵人们都在传,工侯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放着万户侯的封地不要,偏要去要那片烂泥滩,现在又守着一堆真正的烂泥哭呢!”
书人眉飞色舞,底下的看客们哄堂大笑。
更有甚者,编出了新的段子,什么“工侯爷有三好,烟囱、黑泥、不要宝”,极尽嘲讽之能事。
这些流言蜚语的背后,自然少不了李斯一派的推波助澜。
他们正面斗不过李源,便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试图消解李源在民间的“神话”形象,等着看工侯的笑话。
赵月将这些情报汇总,面色凝重地汇报给了李源。
彼时,李源正穿着一身耐脏的粗布工装,站在一个刚刚搭建起来的实验台前。
他听完赵月的汇报,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仿佛外界的那些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眼前这些瓶瓶罐罐之郑
硫磺、炭黑、石灰、铅粉……
这些在旁人看来杂乱无章,甚至有些是方士炼丹才会用到的“毒物”,在他的眼中,却仿佛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公输石站在一旁,看着李源亲自用一改青铜秤,心翼翼地称量着各种粉末的重量,脸上的困惑几乎要凝成实质。
“侯爷……您这是……在配药?”
老工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像一个方士在开炉炼丹了。
“差不多。”
李源笑了笑,他将称量好的几种粉末倒进一个陶钵中,用一根木棒缓缓地搅拌着。
他抬起头,看向一脸求知欲的公输石和满脸担忧的赵月,决定还是给他们解释一下,不然这俩人估计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们都揉过面吧?”
李源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公输石和赵月都是一愣,但还是点零头。
“神胶,现在就像一团没发起来的死面,又粘又软,不成气候。”
李源用木棒点零那黑色的胶块。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药引子’,就像揉面时加的草木灰水(碱水)一样。”
他指了指面前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粉末。
“这些东西,就是我找来的‘药引子’。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和‘生面’揉在一起,然后用火去‘烤’,去‘蒸’!”
“只要配方对了,火候对了,这团死面,就能变成筋道无比,水火不侵的‘神面’!”
“生面”与“神面”的比喻,简单直白,瞬间让公输石和赵月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
公输石的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光芒,他激动地搓着手:“侯爷高见!老朽明白了!这是要给它‘加料’,改变它的‘脾性’!”
李源欣慰地点点头。
跟这些顶级工匠沟通,就是省力。
“对,就是改变它的脾性。”
“来吧,我们的第一炉‘烤面’,现在开始!”
李源眼中燃烧起狂热的火焰,他将第一份配好的、以炭黑为主的粉末,均匀地撒在了一块被加热到半融化状态的橡胶上,然后指挥着工匠们,用巨大的石碾,一遍又一遍地碾压,强行将两者混合。
然而,当那团混合物被送入特制的烘炉,烘烤了半个时辰后,取出来的,却依旧是一团漆黑的、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失败品。
它甚至比原来的生橡胶,更黑,更臭。
实验室里,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
公输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工匠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李源看着那滩失败品,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不是一条坦途。
他脑海中关于“硫化”的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化学概念,是硫、是炭黑、是促进剂、是高温……但具体的比例、温度、时间,他一概不知。
他所能做的,就是凭借这模糊的方向,一次一次地去试。
用这个时代最笨,也是唯一的方法——试错!
“失败了。”
李源平静地宣布了结果,仿佛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清理炉子,准备第二次实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气馁,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然而,他眼底深处,却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凝重。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外面的流言蜚语,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以及嬴政那期待的目光,都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他,必须尽快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