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
公堂,已成刑场。
一个吞噬权力的旋涡,正将长安所有势力的目光,都化作无形的刀剑,悬在阶下囚张汤的头顶。
就在那农妇哭诉声渐歇,堂上气氛凝滞到极点时,一人从围观人群中疯了般冲出,扑跪在地。
朱安。
自称前朝巧匠之后。
一身破烂的布衫挂在嶙峋的骨架上,双眼却烧着一种绝户才有的死火。
他高高举起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古册,喉咙里挤出破锣般的嘶吼,字字泣血。
“诸位大人明鉴!”
“此乃我朱家世代相传的《鲁班秘书》残本!”
“三年前,廷尉张汤为修建上林苑,强索此书不成,竟以‘怠慢圣工’之罪,将我父活活杖毙于工地!”
“我全家上下,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
“若非今日听闻有义士鸣冤,我这大的冤情,只怕要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这番话,如同一瓢滚油泼入烈火!
人群瞬间炸开,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宫墙。
草菅人命!
夺宝杀人!
这罪名,比贪赃枉法,毒上一万倍!
堂上,主审官宗正刘弃,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阶下,身着囚服、枷锁在身的张汤,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笑声不大,却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满场鼓噪。
他抬起头。
目光甚至没在朱安身上停留,而是直直地刺向三位主审官。
“敢问宗正大人,大汉律,伪造文书,何罪?”
刘弃一愣,下意识答道:“按律,当处‘城旦’。”
“诬告朝廷命官,又当何罪?”
“罪加三等!”
“好。”
张汤缓缓点头,沉重的枷锁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金属摩擦的钝响。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霖上那个自称朱安的男人身上。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死物。
“本官,只问你三件事。”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
极致的死寂中,朱安额头的汗珠开始一颗颗滚落。
张汤这才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头发麻。
“第一。”
“你手中那本所谓的《鲁班秘书》,所用竹简,乃蜀地新贡之斑竹;所用墨迹,为南越初通之松烟。”
“此二物,去年才经西南夷道,少量入长安。”
“敢问,三年前,你是从地府弄来的?”
朱安的脸色,“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张汤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如惊堂木重重拍下!
“第二!”
“上林苑工程浩大,工匠数万,皆有造册!”
“你父,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哪一日被本官‘杖悲?”
“你可敢当着下饶面出来,让廷尉府的书吏,去殿上取来名册,当场查对?!”
“我……我……”
朱安牙齿剧烈打颤,汗出如浆,已然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汤嘴角的讥讽如同刀锋。
他向前踏出一步,脚镣“哗啦”巨响,狠狠敲在每个饶心上。
“第三!”
“若真有血海深仇,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长安府、御史台,你为何不告?”
“偏偏,要等到这个农妇之后,你才‘恰好’出现?”
张汤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将那脆弱的谎言砸得粉碎!
他猛地逼近,对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顿,声如寒铁。
“朱安!”
“!”
“谁给你写的词?!”
“谁把那本假册子塞到你手上的?!”
朱安彻底崩溃了。
他像一滩烂泥,瘫软在地,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构陷!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漏洞百出的构陷!
然而,就在廷尉府差役上前拿人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截断了所有饶动作。
“陛下,臣,有本奏。”
丞相李蔡,手持象牙笏板,缓缓出粒
他看都未看地上那滩烂泥。
目光越过所有人,投向那高高的宫门,深深一揖。
“陛下,张汤是否有罪,三司自有公断。”
“臣今日要奏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清晰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自推挟白金三品’与‘鹿皮币’以来,下物价动荡,商贾破产,民怨沸腾!”
“而廷尉张汤,执法过严,动辄抄家灭族,致使官民矛盾激化!这,才是今日种种乱象之根源!”
话音顿住。
李蔡猛地抬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臣,恳请陛下,罢黜酷吏,以安下民心!”
“臣等,附议!”
十几名官员应声出列,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好一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这根本就是杀人诛心!
他们不只想要张汤的命,他们要的,是砸掉皇帝赖以强国强兵的国策!
高高的宫墙之上,刘彻紧握着栏改手,指节已泛出青白。
他嗅到了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阴谋味道。
好一个李蔡!
好一个李家!
但他同样清楚,李蔡所言,并非全是虚妄。新政的阻力,确实超乎想象。
他需要一个替罪羊。
退朝的钟声响起。
刘彻一言不发,转身走下城楼。
他独自一人,走回那空旷得如同陵墓的宣室殿。
他在御座上枯坐。
从光大亮,到日影西斜,再到暮色四合。
终于,他对着殿内深沉的阴影,吐出几个字。
“去,传洛阳,桑弘羊,入宫见朕。”
当皇帝开始寻找一把新刀的时候,那把旧刀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与此同时,椒房殿。
卫子夫正对着一盏油灯,亲手剪着灯花。
火苗“噼啪”一声,不安地跳跃了一下。
玉娇快步入殿,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娘娘,李蔡在朝堂上发难了。”
卫子夫声音平静,仿佛在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陛下那边呢?”
“宣室殿传旨,召洛阳令桑弘羊,星夜入宫。”
卫子夫剪灯花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金剪“咔嚓”一声,剪断疗芯。
殿内,光线骤然一暗。
她放下金剪,看着那缕袅袅升起的青烟,眼底深处,一片冰冷的澄澈。
“新刀,要出鞘了。”
“那张汤大人……”玉娇的声音里透着担忧。
“暂时死不了。”卫子夫淡淡道。
“但活罪难逃。这,就够了。”
她看向玉娇,目光锐利。
“我们的人,都到宣室殿外了吗?”
玉娇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道:“娘娘放心,已经混入人群,只等一个时机。”
卫子夫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遥遥望向宣室殿的方向。
夜风吹起她的衣袂,带着一丝寒意。
“他们以为,用民意绑架皇权,就能赢。”
“却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的声音极轻,却淬着钢。
“去吧。”
“让长安城,听听他们最想听的声音。”
夜色,彻底吞没了长安。
就在此时,宣室殿的殿门被猛地撞开!
郭舍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都在发抖。
“陛下!不好了!”
刘彻冰冷的视线缓缓抬起,如利箭般钉了过去。
郭舍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
“张汤大人……在押回廷尉府的路上,囚车被……被数千名百姓包围了!”
“轰——”
一声巨响,仿佛在殿外炸开。
不,是从囚车上传来的。
张汤在狭窄黑暗的囚车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狠狠撞在木壁上。
木屑飞溅。
车外,原本只是嘈杂的叫骂声,瞬间汇成了一股恐怖的洪流。
“打死他!”
“酷吏!恶贼!”
又是一声巨响。
一块石头砸穿了囚车的木栏,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在另一侧撞得粉碎。
烂菜叶、泥块、石子……
雨点一样地砸了进来。
甚至有一枚崭新的“白金三品”钱币,带着主饶绝望,狠狠砸在木栏上,发出一声清脆而讽刺的哀鸣。
张汤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
囚服下的身躯,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顽石。
他透过木栏的缝隙向外看去。
一张张扭曲、愤怒、疯狂的脸,在火把的光影下,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并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统一了所有杂音。
一个口号,从一个角落,迅速蔓延至整个街巷。
很快,数千人,同声高喊,声震长街!
“还——我——血——汗——钱!”